这是我第二次到苏州吴江的费孝通江村纪念馆。上次去已是五六年前了,临近中午,纪念馆铁将军把门,吴江的朋友帮我打了电话,才奔来一个满头大汗的大叔,将大门打开。记得那天骄阳直逼荷塘,柳枝间的蝉不知疲倦地吟唱,我们蜻蜓点水似的转了一圈。这次不同,村干部请来曾24次接待费老的“农民教授”姚富坤先生讲解,我们逗留时间也长,看得格外仔细。
费孝通江村纪念馆
社会学家费孝通的学术生涯,是从一篇论文《江村经济》开始的。所谓江村,就是宋代词人杨万里笔下“望中不著一山遮,四顾平田接水涯。柳树行中分港汊,竹林多处聚人家”的开弦弓村。开弦弓村的水系由两条交叉的河流构成,一条弧形似弓,一条笔直如箭,弓箭引而不发,张力十足。
纪念馆是在费孝通诞辰100周年之际(2010年),当地政府利用一个水塘建起来的,占地面积1万平方米,建筑面积2200平方米。展馆建筑在设计上吸收了粉墙黛瓦、亭台楼阁的江南水乡特色,以一层楼为主体,朴素低调,简约疏阔。因为临水而建,所以用一圈亲水走廊将各个展馆贯穿起来,从空中俯瞰,整个建筑群落组成一个“弓”字。
费孝通出生在苏州府吴江县一个知识分子家庭,从小接受的是新式教育。他在东吴大学附属一中读书时就开始发表文章,高中毕业考进东吴大学,学医科。跟负笈东瀛的鲁迅相似,他当时也认为中国人最需要转变的是思想,于是在1930年转入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学习。毕业后受梁漱溟先生之邀,到当时的山东省邹平县参加乡村建设工作。用现在的话说,费孝通是一个走基层、接地气的知识分子。
纪念馆里的费孝通书法作品
1933年,费孝通去清华大学社会学及人类学系读研究生,师从俄国人类学家史禄国,成为中国最早在本土获得社会人类学硕士的青年学者。不过,费孝通在半个世纪后忆及当时情景时十分感慨:当时的社会学都是西方人占据主导地位,在研究不发达民族和国家时总是带着居高临下的态度,称研究对象为“野蛮人的社会”。有些老师的调查结果就是堆砌了很多数字,既枯燥又没有说明意义,于是他觉得“我们商议要自己深入到社会里去做调查”。
1935年12月,费孝通携新婚妻子王同惠到广西瑶山进行社会学调查。按照通常的说法,费孝通误入瑶民设下的“虎阱”,被落下来的木石压住身体。王同惠奋力把石块、木棍逐一搬开,但费孝通因身受重伤不能站立。王同惠赶紧跑出森林求援,不幸跌落进山沟。第二天傍晚人们才找到费孝通,第七天才在山涧中发现了王同惠的遗体。而据姚富坤先生解释,因为考察途中费孝通对怀有身孕的妻子关爱有加,惹得不够开化的当地向导“非常看不惯”,一径走在前头,与他们拉开距离。想不到岔路口摆放的指路树枝摆错了方向,致使小两口迷了路。
失去爱妻的费孝通强忍悲痛完成了《花篮瑶社会组织》一书,1988年出版时署名费孝通、王同惠。1936年他还乡养伤,并为出国留学做准备。这时,姐姐费达生——一个了不起的时代新女性,已经在开弦弓村建起了生丝精制运销合作社,这个合作社可以说是中国农民最早经营的制丝企业。费达生请弟弟去住几天并顺便进行社会调查,费孝通便在开弦弓村逗留了一个多月,收集了大量一手资料。
当年秋天,费孝通抵达英国,师从伦敦大学的布·马林诺斯基完成博士学业,毕业论文《江村经济》一下子震惊了西方社会学界,被誉为“人类学实地调查和理论工作发展中的一个里程碑”。由此可见,费孝通的学术成就最早是西方人首肯的。接下来费孝通写出了《乡土中国》《乡土重建》《皇权与绅权》等一系列社会学著作,在1981年重访开弦弓村后又写了《三访江村》,为深化农村改革,特别是发展农副业和乡镇企业贡献了重要思想。
费孝通江村纪念馆里还附设了费达生专馆,有一张彩色照片让我动容:费老与老姐姐玩着“你拍一,我拍一”的游戏,返老还童的那一刻,表情慈祥仁爱。费达生比费孝通还高寿,与弟弟同年谢世,晚走了几个月。所谓“仁者寿”,我相信这一点。
这次参观还有个意外收获:我发现费孝通对家乡风物和美味很是在意,还写了不少美食文章。我问姚富坤先生有没有费孝通单独成集的美食随笔集子。他倒反问我:这个真可以有,对吧?自1936年《江村经济》问世后,费孝通先后二十六次访问江村。江村已不再是地理意义上的开弦弓村了,而是作为世界认识中国农村的一个窗口,被赋予对外开放和民族复兴的意义。
图片来自新华社
今天,开弦弓村的老树小路还在,一弓一箭的河道依然,民居多半保留着粉墙黛瓦的式样,屋前屋后还有隙地种些蔬菜或花果,石榴花在绿荫深处盛开。我们参观了由一幢20世纪60年代礼堂改建的村民文化讲堂,欣赏了两位年轻人表演的提线木偶昆曲。村口还有一个正在建设的市集,我很期待哪天能在这个半开放的市集逛一逛,买点鱼虾瓜菜。
最后,我们走进一家民宿喝阿婆茶,除了盖碗熏豆茶之外,还有青团子、黑麻糕、扁尖豆腐干、淡虾干、葵瓜子、鳗鲡菜(腌菜心加油加糖一起蒸,因色泽乌亮形似鳗鲡而得名)等,简直就是一桌丰宴。民宿女主人周小芳说:“费老来我们家喝茶,也是这样的。”她是本村人,少女时代多次见到费老坐的船在码头停靠,费老登岸后,像走亲访友般的来到村民家。他不住政府招待所,喜欢在濒水的周文昌家投宿。想不到,后来她居然嫁到了周家,成了里里外外一把手的“家主婆”,也多次接待费老,至今还保留着费老在他家临时办公的书房布置。那间书房,只一桌一椅一柜而已,窗外可见老树新花小清河。
周小芳在庭院中打扫卫生。图片来自新华社
周小芳指着墙上的照片告诉我:“费老每次回到村里,就喜欢住在我家,与我公公和先生都谈得来。”我一看,墙上的信息十分丰富,除了费老重访江村的照片,还有不少大学生、研究生以及中央农业农村部干部进行农村调查时投宿此处的留影。许多人一住就是几个月,逗留时间最长的北京某摄制组,为了拍摄一年二十四节气的物候变化,住了整整一年半。
村里还有一条“足迹路”,就是当年费老上岸后经常走的村路。周小芳的民宿也叫“足迹”。以前的瓦房已经改建为4层楼房,地砖铺成的小道十分平整。厨房是利用老屋改建的,用上了液化气,烟囱则纯粹是摆设。周小芳的先生是美术老师,女儿在村里当会计。她早就想退休了,但是客人“不允许”,慕名而来的大学生们口口相传,下一届的毕业生也早早地预订了房间。江村在,读社会学的大学生就会源源不断地来,沿着费老的足迹走进江村的昨天、今天与明天。
“处处倚蚕箔,家家下鱼筌。”这是唐朝诗人陆龟蒙对开弦弓村的描写。如今,新农村建设、美丽庭院建设赋予了江村新的生命能量与文化内涵。这里壁画色彩明丽、村路整齐洁净,而昔日河边垂钓、柳下牧牛的田园图景也被定格在黑白照片中,被留存下来。
倘若费老仍健在,他会不会写一本《四访江村》呢?